“风希出身、所中诅咒,已知概略。但风逸掌门平日如何教导风希?”
找到村外一处小店坐下。只有花千骨、风逸和闵沧蔚在。白子画开门见山。
风逸刚坐下,即刻起身。扶着桌子的手和桌子一样粗糙,一样发颤,终于才站直身子。
“正是晚辈的不是。我看小师弟孤苦,更前路多舛,加之常有昏迷之症,总是过于溺爱,疏于教导,怯于惩罚。他今日从了心中的偏执,皆是晚辈酿成的恶果。”
古旧失声的琴弦,奏出一曲悔恨。弹奏者却还渴望发出声音,不信心爱的琴已毁。
“说风希从不与人交,也不尽然。确是无人和他交谈玩耍,他总是跟在我左右。我平日要处理山中事务,各类文书,他都要取来玩看。无从斥责,我又想他无从知晓人事,这样见识一二也未尝不好。他时时向我质疑,或是说出自己的见解,不无偏激,常持固执。”
说起风希幼时的事,痛悔混沌了风逸的眼目,灼痛深浓,丝丝怅惘和怀念又荡起清涟。
“风希七岁那年,有一名云游在外的年轻弟子被师长带回山中处置。罪状是在人间杀人,并与妖界勾结。查得实情,是凡人对一小妖负情。此弟子爱上小妖,做出有污仙门之事,又与妖精将负情凡人折磨至死。我与众长老商议,原当守护人间的仙门弟子,竟沦入杀人之途,不管因由是何,重刑不可免。风希与我争论,说不当对妖魔有偏见,明明是凡人的不对,此弟子有情有义,不当重责。我感他良善,不忍斥责。之后他却擅自改动批文,以我名义私放刑犯,并对诸位前辈长老出言不敬。”
花千骨抽口凉气。风希敢于说出他人不敢言,可是对抗的方式也不免太失分寸。茅山派系复杂,年少的风逸任掌门原不轻省,由此开罪根基深厚的长老,一定给师兄惹下不少麻烦。原来在师兄身边,他全不似在长留山上任人欺负。
“师弟事后一定要与我说理,我竟不能说服他。罚他跪在房中,不出半个时辰,见他脸色有些难看,想他年幼体弱,就轻饶了。”
“这也太轻了!”花千骨赶忙用手捂住一声惊叫。师父时时责她任性,有时重罚她,有时也不去深责,依事情轻重。但不论轻重,她心中总有数,不至妄为至此。
风希这样做,恐怕连他本人都要觉得过头,风逸是如何容得下?想起云隐,云隐是兄长,时有劝教,也多纵容,师父却是不会……
看到师父的眼神投过来,不敢识读就低下了头,仿佛自己真犯了这样的过失。
“小骨,你如何看?”
秋色肃然。俨然是过犯正在审理。
“回师父,徒儿窃以为,受刑的弟子和风希虽有其理,但大为过度,理当……重责。”花千骨不敢看师父,尽力朗声回答,却是清晰听到自己支支吾吾。
“谢尊上、师叔现身说法,晚辈大错!长兄为父,风希幼不知事,晚辈不能管教,当负全责……”
风逸惊颤的身子深深一躬,许久才完成的礼数让花千骨反应过来,师父问她话,不是因她犯下过错。
听到风逸的惭愧在暗哑声中苍厚,才明白师父这样声色俱厉,只是因为风逸虽是后辈,毕竟是别派掌门。说他人不恰当,凡事以身作则才是。风逸这样聪明善解之人,听他们师徒这一问一答,自然要痛悟。
心法里,看到师父待自己的谨严,正是对照风逸的纵容。风希开口就说出的偏执愿望,她何尝没有,却从不曾被师父认可。
“这世上的人都不够好,却还分出个什么善恶正邪,认定另一些人不可救药,无非是互相勾结,互相拒斥。这样都不好!我的想法最好,所有人都像我和师兄这样,师兄从来都善待我,不管我犯什么错。没有什么善与不善,你耐心引导我,我就会向善!”
风希之言,声声在耳,令人心惊又心痛。是风逸的纵容,助长了他孩童对善恶的偏执。他在人前如此不争,因他不认同争执的任一方。他看似宽容忍让,实则是全盘否定。他的世界里只有师兄,心里希望所有人都待他如师兄,不断和他讲道理,直到他心服口服。可是道理这样讲下去,就能说得通?
“小骨,你知道,为何要有惩罚?”
师父清肃的声音吓得她立刻站起身来,缓口气行礼道:“弟子以为,一时间修为有限,道理不能理解透彻,空说无益。说不通却不可纵容,下须划底线,上须持敬畏。即便一时不能明了训谕,惩罚会促人反思。纠正了偏执,终有一日要明悟。”
师父给她的,何尝不是桃源美境?但从第一刻起,她就深知,这样纯美之地,不是她可以为所欲为的。因此才能永远纯美,而自己也在不断净化。
“谢尊上和花师叔教导!”风逸垂头而不丧气,继续要将一切说明。
“风希做过不少荒唐事,晚辈所言,或许不是最可怕的一桩。最荒唐的,却是晚辈的纵容,这不是真正待他好……他独自一人,开卷浩繁,如何获知了自己的身世,又怕危害到我,一定要离开。想他一人无处可去,只好托给尊上及师叔,又是我的不是了。临行嘱咐师弟,不可与人争辩,只当埋头修行。不论他人如何恶待,只要记得师兄永远珍视他……原以为在贵处,严加管教,会促他成长,矫他偏执。这又是晚辈天真了,最初教导不力,埋下了祸根,妄费二位心力。他倒愈发偏执,最终对我也失去了信任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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