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重树影之下,微星暗淡。
方澈抬手轻轻扣住秦秣双肩,目光好似山谷深藏的一汪温泉,在这初冬时候,暖雾腾腾,熏得人周身上下,无一处不安详。
秦秣今天穿了件短装的薄棉夹克,衣服颜色微青,只是被洗得有些泛白,倒衬得她整个人越发瘦小了。她的老式学生头依旧是那直挂垂肩的样子,额前刘海整齐得像半截蘑菇,此刻被这鸭舌帽一压,竟显得有几分傻呆呆的可爱。
“白痴……”方澈控制不住地喃喃轻吐,开口却又是骂人的话。
话音落下的一瞬间,他目光凝住,呼吸也放缓,整个人都紧张起来。他一向被人戏称毒舌,骂人的时候从来不留情面,对秦秣他也骂过不少,可在这一刻,吐出这样常说的两个字,竟让他尝到了紧张的滋味。
秦秣抿唇笑,根本就没注意到方澈此刻百转的愁思。她有些不大满意自己现在的身高,踮了踮脚尖,发现自己与方澈的身高差距无法拉近之后,便四下张望,想找一个能坐的地方。
方澈心中一动,又将她揽得靠近自己一点,然后牵住她的手,提议道:“我们去孔庙背面的栏杆上坐坐怎么样?”
“坐栏杆?”秦秣扑哧笑出声来,“怎么想到坐栏杆?”疑问归疑问,她脚下却已开始行动。很显然,她对这个提议还是颇有兴趣的。
方澈携着她的手缓步前行,心神也渐渐安定下来,眉眼微挑,淡淡道:“漱风亭的石凳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坐过,我们再去也不过是给它多增两分人气。可是孔庙背后的栏杆一向乏人问津,肯定寂寞得很,我们不该去问候一番吗?”
栏杆也会寂寞?
秦秣当然不会问出这样煞风景的话,事实上,自古文人的意象中,栏杆从来都是与风流或者寂寞相依相偎的。
所以方澈既然会说栏杆寂寞,那他本身也勉强算得上是少年足风流了。
此风流非彼风流,此文采风流,如杜甫曾言:“诸侯割据而已矣,文采风流今尚存。”方澈就算没有即兴作词的急才,但只听他那一曲,秦秣也能感觉到其中满溢的灵性。
“方澈,”两人在小道上缓步行走,秦秣悠悠闲闲地问,“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?”
“怎么会不记得?”山脚下的灯光已远,微淡的星空下,方澈答得毫不犹豫。他双眸深凝,只是秦秣无法看清罢了。
“我可记得很清楚,我当时在买棉花糖。”秦秣那带着独特韵律的清甜声音也如静水涟漪,悠悠泛开,“然后你就嘲笑我,说我幼稚可笑,不但要别人帮忙买东西,还想着棉花糖会飞。”说完话,她侧头看着方澈,眼睛半眯。
方澈脚步顿住,微微低头看向秦秣。虽然光线很暗,可秦秣还是感觉到他神情间有着转瞬即逝的赧然。
“白……痴!”方澈偏过头,又拉着秦秣走。
秦秣忽然甩开他的手,几步跑过孔庙前的台阶,然后张开双臂,迎着风欢快地笑了起来。
“喂!”她回身面对方澈,半身斜倚到栏杆上,“方澈,那个时候我说希望棉花糖会飞上天去,结果被你嘲笑,你知道我有多恼火吗?”
方澈大步直走上前,他也不过台阶,只是走到秦秣正倚着的那一段栏杆旁边,然后用手一撑,身姿直如猎豹般,轻易地就从台阶外翻到了台阶里。秦秣正觉得眼花,方澈忽然张开双臂,又紧紧将她拥进怀里,然后在她耳边恨恨道:“我才知道,原来你这么小气,这么记仇!小气的白痴!”
这个拥抱叫人猝不及防,秦秣直到被这一整片的温暖包围,才开始不安地轻轻挣动。仔细想来,她被方澈抱在怀里的时候还真不少,但那些时候要不是她正行动不便,就是她正神智模糊,像这样毫无缘由的拥抱,似乎还是头一次。
秦秣有些不习惯,尤其想到了那个方澈歌中被倾诉相思的“你”,她就更觉得这种过分亲昵的拥抱不该再继续下去。方澈是个好孩子,为了他能相思得偿,秦秣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教导他,什么叫做男女有别。
“放开我……”因为正被方澈很用力地压在怀里,所以秦秣的吐声有些闷闷地软弱。
方澈心中被这种“她很软弱”的错觉填满,拥抱反而更紧了。
秦秣无奈地挣动,愤愤道:“方澈你这个笨蛋……放开我,我要被闷死啦!”
小方同学松开双臂,表情有些傻兮兮。
秦秣瞪他一眼,又觉得不解气,于是反手就给他一肘子!
“嗷!”方澈捂着胸膛弓腰痛呼,“好疼!”
秦秣甩甩手,撇嘴鄙视他:“你这演技也太烂了吧!那个时候你腰侧受伤严重,被我连摔两次都没叫疼,现在这么碰一下你就疼了?”
方澈于是直起腰,板起脸,冷视秦秣,颇有几分阴森森地道:“原来你那个时候一再趁人之危,就是因为记恨我在买棉花糖的时候嘲笑了你?”
秦秣昂起下巴,轻哼着表示她的不屑:“我没你想的那么小气,你自己撞了我,然后不小心摔倒,那能怪我?至于后来,你都不客气了,我为什么不反击?还有,被你嘲笑,我虽然恼火,但没有记恨!”
“不记恨?”方澈又凑近她一些,然后直对着她将脸俯下,似笑非笑,“不记恨你为什么又提起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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