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元殊上京述职, 一路悠闲相比, 此时的京城, 深宫之中的文渊阁, 氛围大相径庭。
皇帝还未到,首辅与次辅, 分列左右两边首座。
四目相对, 赵肃泰然, 张居正冷肃。
自从上次弹劾事件之后, 一转眼两年过去, 张居正对赵肃的误会没有解开,裂痕反倒越来越深,以至于成了今日这种局面,虽说不乏旁人煽风点火,可说到底,还是两人施政理念的相悖,彼此性格的不相容,即便没有沈懋学的掺和,张赵两人同样不可避免地会因为其它事情而决裂。这是历史的必然。
原本赵肃也曾试图缓和局面, 无关正事的时候与张居正闲聊两句,免得上头闹僵,下面的人也跟着左右为难, 可老张完全不领情, 每次都是不冷不热地回应。而且瞧他那意思, 如果不是赵肃一派已成气候, 皇帝又袒护着,他一时半会难以下手,早就把赵肃一锅端了,哪里还会天天与赵肃一起坐在这里?用张居正的话来说:看着他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都犯恶心。
当然,张居正不是心直口快,做事不计后果的高拱,这句话也就是私底下说说罢了。他的霸道、性子独,都是建立在实力上面,在当上首辅之前,他同样是步步算计,如履薄冰这么走过来的,在没有把握充分打败赵肃之前,他不会再轻易出手。
眼下,看到气氛诡异,张四维出声圆场,打破僵局,他找了个最安全的话题:“少雍是福建人吧,不知这福建过端阳节,有什么讲究?”
赵肃笑道:“少不了吃粽子,赛龙舟的习俗,其实都大同小异,不过若是在老家,媳妇还得做上粽子和团扇,进献给公婆,以示孝顺。”
张四维打趣:“我听说尊夫人一直在老家那边,你孤身在京也有不少年月了吧,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可不成,要不要我给你做个媒,娶一房贵妾,这京城里可有不少人家明里暗里朝我打探,想嫁给俊阁老呢!”
好巧不巧,这番话让刚进来的朱翊钧听到了,于是那一瞬间,皇帝的脸色阴沉得可以拧出水来。
他不声不响地走向上座,众人瞧见了,忙起身行礼。
“参见陛下!”
“诸位爱卿相谈甚欢,不知在说些什么,朕也想听一听。”
其他人只当皇帝在开玩笑,只有赵肃听出里头别样的意思,年轻的皇帝就像一只日益霸道的小兽,除了对他的元配无可奈何之外,决不允许他身边再出现新的人,无论男女,在他心目中,赵肃是完美的,这种完美理所当然会引来许多觊觎,所以他要好好看着,不能让旁人有机可趁。
“启禀陛下,臣与赵大人开着玩笑呢。”
皇帝好整以暇,看起来很有兴趣:“什么玩笑,朕也想听听。”
赵肃有点头疼:“都是戏言,陛下不听也罢。”
张居正正有不少事情想说,闻言也道:“陛下,既然人已到齐,不如就开始议事吧。”
首辅次辅都开口了,皇帝不能不给面子,便也不再追问,却仍睇了赵肃一眼,那意思是回头再和你细说。
赵肃嘴角一抽。
“陛下,历时两年,清丈土地业已完成大半,十三布政司并南北直隶府,各州县等,共计土地七百余万顷,比弘治十五年增加了约三百余万顷,然而按照户部的统计,实际上每年朝廷收到的税额,只有五百多万顷,也就是说,剩下的那两百万顷土地,是被逃漏了的,这是户部整理之后呈上来的结果。”
实际上早在几天前,皇帝就已经事先收到张居正的简报,如今手上这一份,只不过是更为详尽的数据,但朱翊钧并不着急,而是仔仔细细,从头到尾,又看了一遍,然后递给赵肃。
“赵师傅也瞧瞧。”
“是。”
赵肃看完,问:“元翁对如何处置这批田地,想必已有腹案了?”
张居正拈须颔首:“正是,清丈田地既已完成,接下来便可开始几年前提出来的一条鞭法了,如今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。还有,既然这些田地属于多出来的,那么也可按照溢额田来收取赋税,这两百万顷算下来,到年底,国库起码可以增加数十万两的收入。”
赵肃沉吟片刻:“我觉得这法子有些欠妥。”
张居正不悦:“有何欠妥?”
“这些田地,虽然是各地豪强之前谎报漏报的,但是既然被列入清丈范围,那必定是有人耕种的,富户不可能自己去种田,那就只有贫苦小户,若按溢额田来收税,那么最后负担必然又摊派到贫苦小户身上,百姓的负担依旧没有减轻。”
张居正不以为然:“按照一条鞭法实施之后,你说的问题根本不会存在。届时力役改为雇役,将按田地亩数来征收赋税,丁粮俱多则为上户,有丁有粮为中户,有丁无粮者为下户,以此来收税,不怕田地多者逃税,而无田地者增税。”
赵肃苦笑,理想是美好的,现实是残酷的,张居正这个制度本身没有问题,问题在于那二百多万顷的田地,属于额外清丈出来的,本来并不属于这些人所有,而是私自圈占的土地。
后世的史学家,几乎众口一词地承认这个时代,正是资本主义萌芽及发展的黄金时期,假如没有内忧外患,加上统治阶级的扶持,也许后来中国会逐渐走向另外一个方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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