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带她去看杂耍, 人很多, 怕走散了,她牢牢抱紧了他的胳膊。他不时回头望,幕篱上的皂纱撩起来, 松松地搭在帽檐上, 她的喜怒哀乐都在他眼里。他格外小心地看护, 唯恐她不见了。
“咱们上哪儿去?”她早就被缭乱的民间百态弄花了眼, 兴匆匆地摇撼他。他没有听见,她便大声喊郎君,一手比划着,“那边的象舞很有意思。”
丞相指指不远处,打算先带她去看走索,“上次不是说好的吗?”
“哦哦, 对。”她一纵一跳,完全就是小孩子模样。人山人海, 应当不会有谁注意她的。再说暗处的人已经知道她的身份, 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。她这一辈子,难得有这么高兴的时候,应该放开手脚玩乐。
他牵着她挤进人群里, 她一手扶着幕篱,一面踮足朝高处看。西域人玩得奇巧, 走索和中原人不同, 两根柱子相距好几丈远, 中间颤巍巍悬一根绳。头戴狐裘暖兜的姑娘穿着花色艳丽的短衣和袴裤, 行走在那根绳上,两手举着两盏荷叶灯,如果是晚间,大概更加惊心动魄。
命悬一线,就是那种感觉。离地面太高了,姑娘帽子上的羽毛在风里招展,扶微看得心惊,往他身边靠了靠。他低头看她,蹙眉道:“别怕,那些人靠这行吃饭,早就如履平地了。”
人都是被环境逼出来的,谁也不是天生爱在万丈悬崖上行走。想一想,其实自己也同那西域姑娘一样,每一步都是战战兢兢的。因为不能错,错了就从那根绳子上掉下来,道行尽毁不算,她的绳索下还满布刀锋向上的利刃,落下去就尸骨无存。
表演的艺人凌空炫技,边走边做出各种动作来,扶微在底下看得惊呼连连。丞相对她总有点不舍,可怜的,她的江山,其实她从来没有好好领略过。在她心里,这个令人垂涎的名称是奏疏上空洞的数字,是层出不穷、理之不尽的麻烦。她单纯知道那是属于她的东西,不能荒废,至于具体是什么,她并不懂得。
他的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抚摩,注意力在别处。他要密切注意周边的变化,就算布防的人再多,不能确定会不会中途遇上个把同僚。万一被人认出,那事情就不好办了。
他伸手,将她帽上的皂纱放了下来,“小心为上。”
她明白,当然不会使性子。只是看什么都隔着一层,连他脸上的神情都模模糊糊的。其实来人多的地方,本就太冒险了,她说:“咱们去瞧别的。”
拉着他钻出人堆,往行人稀疏的地方去。西域人的帐篷星罗棋布,绕过了一个又一个,到开阔处,看见几个年轻人正调理豹子和熊。那些猛兽,她曾经在上林苑看见过,关在铁笼里有专人饲养。不像这里的,拿索子牵着,至少提供个相对开阔的空间,供它们活动。
她站定了看,豹子善战,两只一言不合,没头没脑打了起来。劝架是不中用的,脾气来了旁若无人。边上另有一只倒很悠闲,趴在地上懒散地舔着爪子,太阳晒得睁不开眼,打了个呵欠,昏昏欲睡。
打架的时间维持得不长,胜利的那只得意洋洋摇了摇脑袋,丞相幽幽道:“互斗的两只必然是公的。”
扶微咦了声,“你怎么知道?”
很快他的话就得到验证了,那个胜利者趴到了打瞌睡的母豹背上,动作很不雅地纵送了几下。扶微顿时面红耳赤,可是还没等她调头回避,那公豹子就站起身,漫不经心离开了。
她目瞪口呆,前后不过一弹指而已,不可思议。
“完事了吗?”
丞相也很尴尬,“大概是的。”
她啧啧道:“打了一架,连脸都打花了,就为这一眨眼间的工夫?”边说边摇头,“实在太不值得了。”
这种事,哪有什么值不值得。他强作威严道:“姑娘家当自矜,被人听见要笑话的。”
他拉她快步离开,她鼓着腮帮子嘀咕:“人家是头一次看见这个,人有人伦,兽也有兽伦嘛。大俗即大雅……”仰起脸,不解地问,“人和兽是一样的吗?上去就下来了?”
丞相觉得很后悔,不该带她去看那个。但她的问题,他还是可以答一答的,“人和兽怎么能一样?人是万物之长,奇谋险兵、乾坤在袖。兽呢,吃饱之后就是繁衍……”他咳嗽了下,“总之不一样。”
她很庆幸地点头,“如此我就放心了。”
丞相额角一蹦,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她沉默不语,一阵风吹过,透纱罗吹得贴上面颊,他看见她不怀好意的笑,忽然背上冷汗淋漓。
“你别这样……”
她一派天真,“我怎么了?”龇牙一笑,靠近他的耳朵,悄声道,“相父想到什么了?我可是心思单纯的人,同你厮混在一起,别被你带坏了。”
这种反咬一口的本事,他算服了。
两个人肩并着肩,在熙攘的人潮里慢行。春日祭一天是看不完的,不知不觉日头偏西,已近傍晚了。
初春的黄昏,太阳落下去,寒意便从地平线上升起来。她驻足眺看,苍莽逶迤的线条,那是远处的御城。天际滚滚一片橙黄,底下却青灰色渐起,凉下去了,有种长河落日,气象雄浑的壮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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